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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园林——江南人文哲学的优雅表达

一直以来,江南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园子,被誉为古典园林的典范,也寄予了江南人特有的自然观、人生观与诗性审美,凝聚了文人骚客的诗性雅趣和能工巧匠的无穷智慧,在那些沉浮于历史时空的园子里,走着走着,还能感受到深奥的文化伦理与生存哲学。

住在无锡的缘故,最喜欢寄畅园,她和南京的瞻园、苏州的留园和拙政园一起并称“江南四大古典名园”。当然,上海的豫园、扬州的瘦西湖、个园、何园,常州的近园、约园、止园,苏州的沧浪亭、狮子林等也都堪称江南古典园林的杰作。

寄畅园,当年这里是康熙乾隆下江南必至之处,“寄畅”园名也是康熙亲题。这座园子初名“凤谷行窝”,又名“秦园”,是大词人秦少游第十七代孙、明正德年间兵部尚书秦金在惠山脚下所建的私园。  

 

寄畅园

寄畅园的美,在其幽雅精致而巧夺天工的构思。用料再普通不过,一片诗心才是要领,黄石叠山,掘土为池,环绕锦汇漪那一池碧水,建了郁盘亭廊、知鱼槛、七星桥、涵碧亭、清御廊,立刻就有了姿色,探入碧波之中的知鱼槛,方亭翼然,更是寄畅园令人瞩目的景物焦点。从惠山潺潺流泻而出的“二泉”,被巧妙引入园内那曲曲折折的沟涧,一路潺潺有声,得了“八音涧”的美名。与姑苏那些城里的园子不同,当年的寄畅园乃山麓别墅型园林,既有江南园林曲屈宛转、布局精妙、注重空间变化的特色,又巧借山势,融和自然,独一无二的借山、揽月、引水之法,使园外的山月与园内景物气韵相承,浑然一体,内外呼应,相映成趣,可谓“虽由人做,宛若天开”。加上那些参天古木,婆娑竹影,高台曲池,美石嘉树,迷花醉月,共同营造了古朴清旷、沉静雅致、清幽宜人的诗化境界。

翻阅史料,看得出乾隆是真的太喜欢寄畅园了,每次都“喜其幽致”而留连忘返。那年,在顺运河南下的龙船上,他对下官说:“入江南境,扬州但繁华,无真山水;金山佳矣,而有戒心。惟惠山幽雅闲静。”这位历史上写诗最多的皇帝,虽然乏善可陈,但还是很努力地写下了“清泉白石自仙境,玉竹冰梅总化工”的赞辞。后来,乾隆每次巡游江南也和康熙一样都必定驻跸寄畅。最后一次南下时,他不但在巡幸菜单中朱笔钦点了寄畅园,还带来了一位宫廷画师,将寄畅园临摹为图,带回京师,仿建于京城万寿山下的颐和园内,名“惠山园”。在《惠山园八景诗序》中,可以看到这样一段注释:“江南诸别墅,惟惠山秦园最古,我皇祖赐题‘寄畅’。辛未春南巡,携图以归,肖其意于万寿山之东麓,名曰惠山园。”然而,北地园林毕竟少了许多江南的灵秀温婉,乾隆对仿建的惠山园似乎不甚满意,有诗为证——  

 

寄畅园,只是无数江南园林的一座,姑苏园林更是半分天下。这座被称为“中世纪最好的东方城市标本”的城市,有着最密集的私家园林,“园林之城”名不虚传。宋代的沧浪亭、网狮园,元代的狮子林,明代的拙政园、艺圃,清代的留园、耦园、怡园、曲园、听枫园都堪称古典园林的精品。

古城苏州早在春秋时就已出现私园,建园之风于宋元蔚起,明清尤盛,至清末共有园林800余处,迄今尚存70多处,沧浪亭、狮子林、拙政园、留园并称“苏州四大名园”。这些建于16-18世纪的园林,以其精雕细琢的玄妙设计,折射出传统文化取法自然又超越自然的深邃意境,也彰显出江南人的诗性生活态度和雅致的审美趣味。

宋代的沧浪亭、网狮园,元代的狮子林,明代的拙政园、艺圃,清代的留园、耦园、怡园、曲园、听枫园都堪称古典园林的精品。这些园林占地不大却造化神妙,移步换景,小中见大,变化无穷。园中叠山理水、亭台楼阁、池塘小桥、赏石漏窗、楹联碑帖、花草佳木,以文人雅士之情趣,寓唐诗宋词之意境,精巧构建出一幅幅玲珑俊秀的园景,融汇了无数文人墨客的雅韵逸趣。

建于宋代的沧浪亭,是苏州城里岁数最大的园林,斑驳中透出古远气息。那年,因支持范仲淹庆历新政改革而遭罢职的苏舜钦,偶然经过这里,虽一片荒芜,却水色清碧、草木郁然、生机勃然。苏舜钦遂以四万钱买下这方宝地,一番植树栽花、叠山造水之后,这片荒地很快就变得无比旖旎。欧阳修曾调侃赠诗曰:“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几百年之后,江苏巡抚梁章钜在修复沧浪亭时,倏忽记起苏舜钦《过苏州》中“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的诗句,他将欧阳修和苏舜钦的诗各取一句,合成一幅绝配对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

天气晴好时,苏舜钦轻舟便服,美景下酒,歌声佐餐,寄情山水,生活如游鱼般惬意无拘,冲旷自适。于是,有了《初晴游沧浪亭》这样的诗,有了《沧浪亭记》这样的文。他的诗曾被欧阳修赞为“笔力豪隽”“超迈横绝”,诗风“老松偃蹇若傲世,飞泉喷薄如避人”(《越州云门寺》),然而,在闲适惬意的退隐生活中,不高的院墙遮蔽了他的视野,奇山美水淹没了他的进取心,这位曾以愤世嫉俗、慷慨奔放为特色的诗人,终于在江南温婉绮丽的山水中完成了人生的褪变。

大隐于市,雕窗听雨,风叩门环,案头走笔,梅凋鹤隐,背后隐藏着人生诸多的不如意。沧浪亭是这样,拙政园也是如此。明正德初年,因官场失意而还乡的御史王献臣,以大弘寺旧址拓建为园,取晋代潘岳《闲居赋》中“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意,取名“拙政园”。引水入园,浚治成池,“望若湖泊”,环水置堂楼亭轩共三十一景,打造出一个以水为主、疏朗淡泊,自然恬淡的园林,“广袤二百余亩,茂树曲池,胜甲吴下”。嘉靖十二年(1533),文徵明曾惊羡于园中景色,作31幅画配诗和《王氏拙政园记》。

王献臣死后,其子一夜豪赌将拙政园输给了阊门外的徐家。徐氏占有拙政园百余年之后,也终因子孙衰落而园林渐废。明崇祯四年(1631),意在归隐的刑部侍郎王心一买下已经荒芜的拙政园东半部,建成“归田园居”。园中有秫香楼、芙蓉榭、泛红轩、兰雪堂、漱石亭、桃花渡、竹香廊、啸月台、紫藤坞、放眼亭等诸胜,并掘荷池,叠奇石,设栈道,再成山水互映、意趣无穷之园林,“石幢一夕桃花雨,便有红鱼跳绿萍。”据清雍正六年(1728)沈德潜《兰雪堂图记》,当时园中崇楼幽洞、名葩奇木、山禽怪兽,与颓圮不堪的拙政园中部呈鲜明对照。然而,时光流逝中,王氏也衰落了,至清道光年间该园再次荒废。清军占领苏州后,王氏第五代以两千金将归田园居廉价售予海宁人大学士陈之遴。经过陈之遴重新修葺,园子重展风姿,极尽奢丽,苔枝缀玉,碧树垂金,奇花异木,一时成江南之胜。但陈之遴长期在京,购园十年后获罪贬谪辽东,客死异乡,并未享受修葺后的私园。康熙元年(1662)拙政园没为官产,被圈封为宁海将军府,先后为王、严两镇将所有。康熙三年(1664)又改为兵备道行馆。康熙二十三年(1684)南巡时曾来此园,但因数十年数易其主,早没了昔时的幽美雅致。

乾隆初年时,除了王氏占据的东园,拙政园被割为“复园”和“书园”,原浑然一体的拙政园一分为三。中部复园归蒋棨所有,以藏书万卷、名流觞咏,曾盛名一时。西部书园建有拥书阁、读书轩、行书廊、浇书亭等诸胜,在新主太史公叶士宽修筑下回复一新。70年后的嘉庆十四年(1809),蒋氏复园为刑部郎中海宁查世倓购得,那时园中池堙石颓破旧不堪,经查氏修缮后再度焕新。嘉庆末年,此园又归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吴璥所有,并改名“吴园”。道光廿二年(1842),当江苏巡抚梁章钜手持恽南田的游园图踏进该园时,看到的却又是亭台倾圮、池馆萧条的景象。明正德以降的四百多年中,拙政园几度分合荣衰,说不完的悲欢离合,道不尽的沧海桑田。

避世的隐逸心态,是成就这些古典园林的原因。明末苏州出了一位造园巨匠名叫计成,他的《园冶》是中国最早也最完整体现江南人园林建筑诗意追求的著述,“林皋延伫,相缘竹树萧森;城市喧卑,必择居邻闲逸”,说的正是造园的原因。大隐于市,士族南迁,官员退隐,巨贾歇业,成就了众多私家园林的诞生。亭台楼榭,曲折步道,暗香疏影,竹木清幽,移步换景,精致绝伦,再小的园子也要有水,有水就一定要有亭台楼榭,就要有石栏曲桥,特别少不了临水的戏台,这样昆曲的水磨腔唱起来才澄明婉转清亮。在江南,清幽雅致的园林,只有和戏曲弹词一起,只有与诗词歌赋雅集,才算完整地构成了江南的审美趣味。

在那些通幽曲径、小桥流水、拱门花窗、梅兰竹菊里,在那些文人墨客和琴棋书画里,几乎藏着江南全部的风雅。在风叩门环、蕉窗听雨、临窗赋诗的生活中,浸透着无穷的诗意。历史上,大约没有哪一个地方会像江南人这样如此迷醉于居家的园林化、精致化,也只有江南人才会如此尽致地将对诗意生活的全部想象融入日常家居与建筑。

园主爱诗尚文,诗词歌赋遂成了园林最好的注脚。“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刘禹锡这首七绝精到阐释了江南园林的“诗性”。在清代文人江弢叔看来,江南园林本身就是诗:“我要寻诗定是痴,诗来寻我却难辞。今朝又被诗寻着,满眼溪山独去时”,置身美轮美奂之嘉园,诗意扑面,无处不在,想躲也躲不开的。

园林化的诗意生活,是江南文人士族阶层的生活梦想与江南地域文化审美结合的产物,既有“天人合一”的生存理想,也有都市人超越尘俗、放情山水的心灵诉求;既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逸向往,又有不放弃现世物质享受的俗欲,于是,闹中取静的私家园林便成了亦仕亦隐、身隐而心不隐的最佳选择。

“苍松翠竹真佳客,明月清风是故人。俯水枕石游鱼出听,临流枕石化蝶忘机。隔断城西市语哗,幽栖绝似野人家”,“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万山中”,正是当年士绅阶层隐逸生活的真实写照。隐逸必致曲达。清代大诗人钱泳说:“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藏”,成为江南园林设计的精要之则,园中套园,曲径通幽,碧水青山,桥锁烟水,面面有情,处处留意。建筑隐于高树奇石之中,近疏远隔,若即若离;“隐”与“显”才相得益彰。而园林大师陈从周更道出了园林“藏”与“隐”的风格源于何处。“明湖一碧,青山四围,六桥锁烟水”,古人“六桥烟水”之喻将西湖杨柳拂水飘渺之姿刻画得再形象不过。而“绿杨城郭是扬州”说的是扬州,“白门杨柳好藏鸦”说的是南京。正是江南那些极富特色的植物将建筑半遮半掩,营造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效果。

与江南园林的“风雅”最相配的,自然是隐逸生活不可或缺的琴棋书画、梅兰竹菊、诗词歌赋……。从苏东坡的词,到文徵明的画,在江南的园林中,诗意从来都不会缺席。在江南熏陶的久了,爱吃肉的苏东坡也会宣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这些静谧雅致的园林,折射出的是江南人对至美生活的理解和华夏民族在园林建构上曾经的高度。江南人将自己对生活诗意的理解和所有的想象,一并融入了园林构建之中。通过山石花木这些有形之物将美好的希冀化为园,结为林,园林便成了一首首凝固的诗,一幅幅流动的画。当我们走出寄畅园、拙政园时,依然明白了什么是古人的“诗和远方”。

以舒适、惬意、情调为精神特色的江南诗性审美,早已超越了以温饱、庸常的生活要求和思想制约,生活空间遂变得情趣盎然、韵味悠长。素朴简约的建筑,精致的构想,高雅的审美,与旖旎的美景,温润的气候,安逸的环境,无忧的衣食和温婉的情调一起,共同构成了江南的诗意生活。江南园林,既是时间的艺术,也是空间的艺术,更是人文追求的结晶。作为中国文化版图上永恒的青山绿水,江南不仅是一片最令人心仪的诗意家园,从园林的一山一水、一砖一石中,可以领略到的,还有岁月浩渺和沧海桑田。

作者:庄若江,江南大学教授,市政府智库成员,吴文化江南文化研究专家,全国人文社科系统优秀科普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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